那晚，我值班。晚上8点，接到一个电话，某科一个腹痛男病人需要急会诊。
放下手头的工作，我欣然前往。我不认识叫我会诊的年轻医生，她也不认识我，大概是新来的同事吧。医生办公室里，她要拿病历和检查的片子给我，我告诉她不急，先看看病人再说。
来到了病人的床边，我问年轻医生，这个人的病史是怎么一个过程，她说不清楚。我问她这个病人的体格检查做了没有，她说自己没有做过。
我问她：“那你怎么诊断他患肠梗阻，还叫我来会诊？”
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：“我们拍了片子，片子报告是肠梗阻。”
她这句话把我给惹火了，哪有连病史没问，体检没做，就能下诊断，还叫我来会诊的道理。因为在病人面前，我没有马上发作。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，自己开始问病史。
病人耳朵不好，需要大声说才听得到，而且不会说普通话，也听不懂普通话，只会说汤溪方言。我特地在病房里找了个会说汤溪方言的阿姨来做翻译。
原来，他86岁，没有子女亲人，是住在某个养老院的孤独老人。5天前他出现了腹痛，后来就没有什么吃过东西。他自觉肚子胀，但是从来没有恶心和呕吐，每天都有大便解出来，也有肛门排气。小时前，医院转院而来。我去会诊前不久，还解过一次大便。没有发烧，没有咳嗽等其他症状。
我开始给他做体格检查，一解开病人的裤子，就闻到了一股恶臭。病人会阴部，阴囊和大腿内侧皮肤有大片糜烂和表皮剥脱了。老人说他前些日子，感觉这些地方痒，然后就抓，抓了以后，皮肤就烂了。
再查肚子，发现病人肚子软软的，除了上腹部有压痛，没有其他的阳性发现，当然没有肌紧张，肠鸣音也正常。
回到医生办公室，调出病人的检查，腹部CT没有异常发现，腹部立位平片确实看到了小肠有气体和液体的平面，放射科的报告是“肠梗阻，请结合临床。”
我告诉年轻医生：“肠梗阻，顾名思义就是肠道梗阻了，他肚子痛了5天，每天都有大便和屁排出来，能叫肠梗阻吗？”
她回答我说：“如果是高位肠梗阻，就可以有排便排气的啊。”
“高位肠梗阻，就是很靠近胃的部位的肠梗阻，如果有梗阻，会没有呕吐吗？肯定会有呕吐。再说了，高位肠梗阻，早期，存留在结肠的大便和气体确实会有排出来，但是不会在天时间里天天有排便排气。”
看到她递过来的会诊单上，这个时候还是没有把会阴部阴囊和大腿内侧大片皮肤糜烂写上去，我就开始批评她：“看来你真的没有去问过病人的病史，做过病人的体格检查。如果看个放射科的报告就可以诊断疾病，要你这个临床医生做什么呢？你没看到报告上写的，请结合临床吗？”
她觉得很委屈，因为病人不是她主管的，她也是晚上的值班医生。我再次批评她：“你不知道病人的病史，没做体格检查就会叫我来会诊，这合乎规矩吗？”
我唠唠叨叨说了她一大堆，她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，她一直听着，态度很诚恳，最后还给我倒了一杯水。
我喝了口水，给她讲了我刚刚做医生时候的一个故事：
我刚刚大学毕业，参加工作的时候，科里来了一个女病人。她34岁，已经反复腹痛和剧烈呕吐3个多月，吃什么吐什么，吃完就剧烈呕吐，她前后去过3医院，各种检查单子装了一大袋子，除了一个“肠梗阻”的诊断，查不出什么原因，治疗效果也不好。
住到我们科后，也做了许多检查，甚至速肠系膜上动脉瘀滞综合征这类罕见病也考虑到了检查，也查不出什么原因。住院十多天后，一天早上，外科的业务副院长通知我们做好准备，准备第二天的全院各科大会诊。
我不是那个病人的主管医生，对她的病情不了解。为了准备第二天的大会诊，我就自己跑去病人的床边问了，也问不出什么特别的病史，只是问到了病人平时会心慌，走路没力气。
问完病史做体格检查，查病人的颈部的时候，发现了病人的甲状腺偏大。听诊心脏的时候，发现病人的心跳非常快，根本数不过来，用机器测，才测出有次/分。
心跳快，甲状腺肿大，这两个阳性体征让我马上想到了病人会不会有甲状腺的问题，再问病史，问出了病人近来脾气暴躁，易怒。再查，查出了病人双手的细震颤。这一切，很容易就指向一个疾病：甲状腺功能亢进。
回头看病历的体温单上，脉搏的数据，每天都是80次/分。也就是说，她入院以后，医生和护士，没有一个人给她认真测量过脉搏或者听过心跳。也是说，医院的医生，没有给她做过体检。
我和主任汇报了这个发现后，主任要主管医生给她赶紧查甲状腺功能。下午，她的甲状腺功能结果出来了，T3和T4都很高，果然是甲亢。
第二天的全院大会诊，就变成了诊断明确的病人，讨论如何给药的问题。因为治疗甲亢的药，大多要口服，而病人是吃什么就吐什么。
我告诉那位年轻医师：“这是我做医生以后，印象最深刻的病例。医院在内，去过四医院，那么多的医生和护士，没有一个人给她做过体格检查，听过心脏。如果真有人做了体检，那么快的心跳，很容易想到患者患甲亢的啊。这些年来，临床上，类似的教训还有很多呢。”
最后，我告诉她：“诊断疾病，要问病史，做体检，采病史和做体检，是临床医生的价值所在。科学技术再发达，新的检查和化验手段再先进，对临床医生来说，那些都是辅助检查。是供你医生参考去诊断疾病的。到目前为主，六成以上的诊断疾病的信息，还是来自于病史和体格检查。你刚刚做医生，千万不要丢了问病史和体格检查这个基本功。问病史和做体检，是看每个病人都需要做的事情。你还年轻，做医生的路还很长，我希望你以后，能够养成去给病人问病史和做体检的一个好习惯。”
说完这些，我让她把上级医生叫回来，我和她俩，一起就这个病人，探讨和交代了详细的诊疗方案。
回自己科室的路上，我想，叫个会诊，却挨了一顿批评，她会不会在心里恨死我了呢？不过，我觉得，如果她能够吸取教训，以后能够做得更好，恨我也没关系了。
年轻人，做医生，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个程度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