甲状腺结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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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4/5/12 17:40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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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“甲癌”交手这7年,我失去的不只是健康

转载自人间thLiving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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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疗愈心中的伤口》剧照

医院铅房里看到的人生百态往往比平时更残忍直接,小小方寸之地,悲喜混杂。这让我常常想起王国维的一首词:“人生只似风前絮,欢也零星,悲也零星。都作连江点点萍。”

1

年11月的一天,我点开HR发来的邮件,是年度体检通知。与往年不同的是,邮件里用标红加粗的字体强调了一句话:“本次体检内容特增加甲状腺B超检查一项,请知悉。”

不同于现在铺天盖地的宣传与科普,那时的我对此全无概念,抬起头疑惑地问对面桌的同事:“甲状腺?在哪里啊?”同事也回给我一个同样茫然的眼神:“不知道,甲状腺是做什么的?”

体检时医生解答了我的疑问。我躺在检查床上,眼见着医生的面庞变得越来越严肃,仿佛过了好久才终于收起探头,认真地将脸转向我:“你之前做过甲状腺检查没?”

我一边擦拭着脖子上残留的耦合剂,一边坐起身子:“没有,这还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器官呢。”

医生停顿了片刻,叮医院做个复查。我察觉到了他语气里有些异样的慎重,微微带着惊慌追问道:“怎么了?有什么不好吗?”

医生指着屏幕上黑乎乎的一团给我看:“你看,你甲状腺这里有个结节,还挺大了,有1厘米多,而且有血流信号,医院复查一下。”

屏幕上灰灰白白的,我看不懂。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,那里光光滑滑的,什么东西都摸不到:“哪里有结节啊?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?”

他极有耐心地给我比划着:“这里,这里……你感觉不到是因为这个结节在你身体内部。”说着,他神情再次严肃起来:“一定要尽快复查。”

我点点头离开B超室,却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——那时我才29岁,每年的体检于我而言不过是一项例行公事。我的身体在此之前从未闹过别扭,这样一个看不见摸不着、不痛不痒、连名字都是头一次听到的“结节”,在我看来只是体检报告单上的一个小意外而已,很快将它抛在脑后。

年春节过完,我才心血来潮想起这个结节,周医院挂了个号复查。和之前的体检医生一样,那个做B超的女医生在检查开始后也变得神情郑重,待我从检查床上爬起来时,她拉住我:“等一等。”

她拉着我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,掏出钥匙打开一间无人的检查室,露出慈眉善目的微笑:“来,躺这里,这部机器是我们刚买回来的,很先进,我再给你仔细看看。”

片刻之后,她将B超检查单递到我手上。“边界不清”“形状不规则”“强回声”“丰富血流信号”“实质性病灶”,对着这些词,我一脸茫然。她拍拍我的肩膀:“快去拿给科室的医生给你好好看看。”

我道了谢,拿着B超结果单和抽血的化验单,一起给到了科室医生。那位年轻的医生漫不经心地接过单子,满意地点点头:“嗯,你看你这(查血的)甲功5项都好得很,全都是标准值。没事,回去观察,不放心就3个月后复查吧。”

我想起B超医生郑重其事的叮嘱,指着B超单追问了一句:“这个没关系吗?”

小医生拿起B超结果又仔细端详了片刻,斩钉截铁地说:“查血的结果没事,就应该还好。你这个结节也不算大。要是不放心的话,给你开一些活血化瘀的中成药吧。”

他的坚定打消了我的疑虑,我开开心心地去药房拿了药,在医院门口还兴奋地拉着丈夫买了两个喜欢的烤红薯,庆祝“没事了”。

2

当这个小小的结节再次引起我的注意时已是夏天,距离那次复查已经又过了快半年。不知不觉,它已在我的颈间凸出了好大一块,日常说话和吞咽时,也能引起微微的痛感。具象的痛感令我无法忽视,丈夫催促说,“医院看看吧”。

此时我刚刚换了工作,到新公司还不到1个月,虽然还在试用期,我却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。直属上司吴总监日常不苟言笑,待人非常严格,一想到要在这个时候开口找她请假,我就有点犹豫。

半个月后,我和同事午餐时,同事见到我颈边的小包,便热心地告诉我说,财务部的璇子刚刚做了甲状腺结节的切除手术,“好像还挺顺利的,你可以找她打听一下情况”。

我一个新人,既不知道财务部办公室的具体位置,更不认识璇子。同事二话没说就把我拉到财务部,推醒了还在午睡的璇子。她很热心,事无巨细地解答了我的各种疑问,最后鼓励我:“尽快去看看吧,也许没事的。就算万一真的要手术,也是个小手术,很快的。”她还向我极力推荐了L医院的Z主任:“我就是在他那里做的,他水平很好,是我婆婆带我去的,说市里很多领导都喜欢找他看病。”

医院是本市一家普通三甲,不像同济、医院里的人山人海,这一点很打动我。我在后来每每念及此事,都很感激那位热心同事和璇子,如果不是她们,我大概还会继续拖下去。

年9月,拿到我最新的检查结果后,Z主任就皱了皱眉头:“你这个结节有点大了哦,已经2厘米多了,建议你还是做手术切掉吧。”

我本能地拒绝:“能不能继续观察一下,看看它会不会自己变小?”

Z主任耐心地解释:“这么大的结节,已经不可能自行消散了,只会越来越大,你的结节位置长得很深,所以虽然表面看起来不大,实际已经有点压迫到气管和食管了。这一刀是免不了的,越早处理,手术风险相应越小。而且……”他抬头看了一眼我和丈夫,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了:“先住进来做个全面检查吧。”

Z主任飞快地开出了住院证,叮嘱我:“你赶紧去住院部找护士长办手续,然后回家等通知,有床位了就会打电话通知你。”

直到办完住院手续,我都处于一种晕乎乎的状态——原本只是想简单咨询一下,怎么就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“快进”到了要住院开刀的地步?

一个星期后我接到通知,医院,等待手术。病房的邻床躺着一位阿姨,面色惨白,冷淡安静,不过陪护的丈夫话语倒是挺多,很快,我们就知道了她的情况:50岁刚过,就查出了乳腺癌,还好手术顺利,现在是定期化疗,已经第四期了,前天刚刚住进来。

阿姨的丈夫是典型的武汉男人,身材壮实,不修边幅,一条短裤衩、一双塑料人字拖。大叔脾气火爆,嗓门洪亮,人在病房里说话,隔着老远在走廊里都能听得到。有时他与儿子通电话,三句话不耐烦便飙出“老子呼(打)死你”,活脱脱一个糙汉。

医生跟阿姨说,这一期的化疗试着换一种药物,效果更好。阿姨点点头表示赞同。谁知药物反应超出想象,药水刚挂上没几分钟,阿姨连呼几声“受不了”,人就不出声了,面色苍白得像张一戳即破的纸。

医生护士们飞奔而来,七手八脚地抢救,阿姨才渐渐缓了过来。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——原来癌症化疗是这么辛苦又凶险的事情。然后又不放心地瞟了眼大叔——要是大叔扑上去打医生,我能拉得住吗?

大叔脸色铁青,却始终没出声,等到阿姨情况稳定后医生过来向他交代注意事项,他才放下之前一直提着的那口气,客客气气地应和着。待到医生护士都走了,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,他才手忙脚乱地给阿姨擦汗,手似乎在微微打颤,嘴里不住念叨:“哎呀哎呀,这次真是受了罪啊,受了罪啊——”尾音拉得长长的,有着藏不住的心疼溢出来。

3

预定手术时间的前一天,管床的李医生突然找到我,向我询问了一长串“既往病史”。我略带忐忑地问他: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

李医生点点头,神情莫测:“你有个指标,D二聚体,比正常值超了几十倍,我们要排除一下原因。”

医生们仿佛格外紧张,因为这个指标,手术被推迟了,李医生又给我加了好多项检查,却迟迟找不出原因,术前检查就这样陷入了僵局。只是这悠哉游哉并没有持续多久,一天后,李医生又来了,神情更加严肃地让我去同济做一个穿刺检查。

见我不明所以,他尽量深入浅出地解释:“你的D二聚体这么高是个麻烦事,说明你的身体处于一种高凝血状态。手术对身体是一种侵入式的伤害,本身就很容易诱发血栓,你这个指标,意味着比正常人诱发血栓的几率高出几十倍。血栓走到哪里都麻烦,要是进了心脏或者肺部,弄不好当场致命。”

我吓了一大跳:“那可怎么办?”

“所以让你去做一个穿刺啊——我们昨天和Z主任讨论你的病情到很晚,都觉得目前你的状态不适合上手术台。为了保险起见,你去做个穿刺,判断一下肿瘤性质,如果结果是‘良性’,我们就建议暂时取消手术。”

“如果是恶性呢。”

“那就拼了风险也得做这台手术。”

我的侥幸心理,让我心里满满当当全是那句“如果是良性就暂时取消手术”,甚至喜滋滋地偷偷盘算:跟公司请了1周的病假,现在才第4天,剩下来的3天,要不就先别回去上班了,来这公司2个月,我真的要累趴了,趁这个机会正好补一补觉……

“医院也可以做,但是Z主任说,同济的穿刺医生经手案例更多,准确性更高,对你的病情判断更有利。”顿了顿,李医生又开着玩笑补充了一句,“医院穿刺医生的水平不行啊!”

我被李医生的语气逗乐了,又给自己心理暗示:“医生还有心情开玩笑,说明这病只是个小问题。”

我拒绝了父母和丈夫陪我做检查的要求,一个人身轻如燕地赶到同济,挂号、缴费、去穿刺室。穿刺比我想象的要可怕,一根长长的尖针扎向颈部,我吓得闭上了眼。再睁开眼时,医生已经将纱布塞到了我手上:“按紧了,按牢1小时,没有出血了才能走。”

当天下午3点后可以去拿结果。回到L院,躺在病床上,伤口隐隐的痛感让我懒得动弹。丈夫被我赶去上班了,我便给父亲打电话,让他下午去一趟同济帮我拿结果。

3点多,我接到父亲的电话,声音有些气急:“医院不让我代拿结果,非要你本人来拿,真是麻烦!”

我一边嫌弃“大医院就是破事多”,一边嘟嘟嚷嚷起身往同济赶去。来到穿刺室,我报上姓名,医生似是早有准备,很快拿来一个大本子,让我登记上姓名电话后,才将结果单递给我。

我草草扫过结果单,茫然地指着上面“CA”两个字母问:“大夫,这两个字母代表什么意思?是癌吗?”

医生抬起头轻轻看了我一眼,没有直接回答:“你赶紧去科室给医生看看吧。”

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,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“大脑一片空白”。我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,只是木然地走出穿刺室。守在门口的父亲迎上来,问了句什么,我完全没有听到。找到诊室,里面挤挤挨挨全都是人,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。

我一点没有挤进去的想法,只是木木地站在人群边缘外,医生却瞄到了我,招呼我把结果单拿给他。我将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:“医生,这个‘CA’是什么意思?是癌吗?”

我的声音应该是很小的,不知是不是错觉,闹哄哄的诊室突然安静了下来。医生的手没有停顿,埋下头飞快地开了住院证,言简意赅:“是的,你赶快办住院吧,要尽快切除。”

我接过住院证,道谢了就准备走。诊室依然很安静,似乎所有人都在看着我。有个大叔追过来:“小姑娘,不要怕啊,我的女儿前几年也得了这个病,治好了,现在没事了,你不要怕。”

我抬起了头看向那个好心的大叔,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,就赶紧垂下眼睛,害怕蓄在眼眶里的泪水掉出来。

出了诊室,丈夫就打来电话问我情况,我终于忍不住轻轻哭出了声:“你快过来。”我好像说不出更多话了,只能挂断电话。我埋着头,余光看到父亲在接电话又打电话。他显然比我更没有思想准备,检查结果和我的脸色,不知哪一个吓到了他。

4

过了不到半小时,母亲和丈夫都赶来了。我们4人聚在同济的走廊上,那张穿刺检查单在父母和丈夫手中反复传阅,谁也没有说话,都在艰难地消化一些信息和情绪。

还是李医生的电话打破了沉闷的气氛。他问我拿到了结果没,我将哽咽忍住,尽量平静地回复他:“拿到结果了,是恶性。”

电话那边,李医生也停了好一会才又出声:“终究还是我们担心的最坏的结果。”但他很快提高了音量:“别担心,Z主任带着我们已经把你的病情讨论了好几次了。手术你不用怕,Z主任是业内专家,每年做几百台,这是小问题。对于血栓风险你也别急,我们都讨论出了完善的手术方案了,你忙完了就尽快回来。”

后来李医生和我聊天时说:其实,从最初看到我的B超结果,再到后来迟迟找不到原因的D二聚体异常(D二聚体偏高的原因有许多种可能性,恶性肿瘤也是D二聚体值偏高的原因之一),Z主任几乎已经可以判定我的肿瘤情况不容乐观了。但在确诊前,他们总还是隐约对我的病情报着一丝希望——那时甲状腺疾病的发病率虽然已经开始大幅增长,但仍不算很常见的病,像我这样年轻的恶性肿瘤患者,在L院不算多见。

我犹豫了片刻,含糊地回复李医生说:“我现在脑子有点乱,医院了,晚一点再和你们联系好吗?”

跟李医生短暂的通话,让我的脑子迅速转向实质性的思虑:L院虽然也是三甲,但在武汉终究只属于二线水平,远远医院。我本能的反应,医院,找更知名的专家。

李医生显然明白我的想法,也没有多说什么,只轻轻答应了句“好”,又叮嘱我,有什么事情随时打他电话。挂断电话前,又不忘叮嘱了一句:“没事的,别怕哈。”

其实我来不及怕,我得赶紧稳定心神,和父母、丈夫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。

两个选择:一是回L院,Z主任他们熟悉我的病情,相互之间已经建立了基本的信任,而且可以马上排期手术;二是拿着同济的住院证去办理住院。但早上做检查时,我只是随意挂了一个普号,手上这张住院证会归属到哪位主任医生都不知道,更无法知道其水平与口碑,就像开盲盒。而且,同济的床位更是难等,最快也要小半个月后才能排进住院,再折腾完术前检查,恐怕手术最快也要半个月后了。

我又想起了另一个方案:此前“做功课”时,了解到X医院的T教授是“甲乳”领域响当当的一把刀,是在全国都数一数二的专家。我扭过头看向家人:“要是有办法,我想找T教授做手术。”

我们迅速在脑海里搜索了所有能说得上话的关系。令人沮丧的是,联系了一圈,没有谁能给出准确的回复,所有人都说T教授的号太难了,只能尽力去帮我想办法。

情急之下,我们一家甚至直接去到X医院,找那些整日徘徊在门口的号贩子。那些热情有加的黄牛们在听了我们的来意后,也都面露难色:T教授的号在他们手上已经炒到多元一个,最早的号也要排到半个月后。

见我失落的表情,母亲迟疑着提了一个建议:“你大姑爹的亲侄子,好像是在卫健委工作吧?据说还是个什么局长,医院,要不我们问问他?”

我知道母亲犹豫的原因——我从小就与大姑家不算亲近,与大姑爹更是交往不多。极偶尔的见面时,大姑爹总喜欢用半开玩笑的口吻,明里暗里要求我摆出一副求他的模样:“来来来,今天你给姑爹敬个酒,改天我就帮你介绍几个条件好的男朋友。”“哎呀,听说你在找工作?你跟姑爹说几句好听的话,我就看看能不能帮你介绍个工作?”

偏偏我素来骄傲,总是微笑着不接腔,宁可犟着也不愿开口,连小姑有时都私下劝我:“你大姑爹手里资源多,你跟他说几句软话,又不损失什么。”

但此时,我服软了。我没有出声,算是默认了母亲的建议。父亲马上给大姑打了电话,大姑的声音顺着手机漏了出来:“啊?怎么会这样?好好好,我马上去问一下。”

1个小时后,大姑回电话说已经安排好了,明天T教授正好有门诊,让我上午11点之后直接去门诊外的分诊台,报“黄局长”的名字,就能给我办一个“加号”。父亲感激不已,直在电话里对大姑道谢,我们心里的石头落了地。

谁知到了晚上7点多,大姑突然又给我打来电话,是开门见山的责备:“妮妮啊,你说你也是30岁的人了,怎么还是不通人情世故啊?”

我听得云里雾里:“大姑,怎么了?”

“你姑爹帮你出面找他侄子,又让他侄子帮你开口找了T教授,你怎么也得表示一下谢意吧?”

我如梦初醒,连连道歉:“不好意思啊大姑,今天下午刚刚确诊,我现在脑袋全都是乱的……”

大姑的声音仍有些不满:“那你现在赶快吧!买两份礼品,先来我家,送给你姑爹一份,再让姑爹带你去他侄子家,给黄局长道谢。”

这道“指示”把我搞愣了:“大姑,我知道应该道谢,但我现在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,你看能不能这样,跟姑爹和黄局长说一声,我肯定会登门去道谢,但可以晚两天吗?我把事情理顺一点后,一定去。”

大姑仿佛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:“你这孩子啊,迟早要吃亏。”

5

第二天早上11点,我们按大姑之前的说法找到分诊台,报上“黄局长”的名号后,护士进到T教授的诊室,片刻后出来,声音冷淡:“不好意思,主任说不知道这事。”

我当场傻了眼,给大姑打电话,不接,给大姑爹打电话,也不接。之后的半小时里,我父母分别用各自的手机又给他们两口子拨了十多次,没有一通电话能接通。

父亲拿出昨天大姑给我们留下的姑爹侄子的电话,犹豫道:“要不要给那个黄局长打一个?他不认识我们的号码,说不定会接……”

我猛地抬起头:“没用,不要打了,就算他不小心接了,也不会有什么用的。”说完我才注意到,自己的声音尖刻而刺耳。

T教授下门诊出来了,我本能地追两步想迎上去,却又停住了。扭过头隔着落地的大窗户,能看到外面变黄的树叶和渐浓的秋色,我咬着嘴唇,躲到安全楼梯的过道里,一个人蹲到地上埋着头哭出了声。

这是确诊以来我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放声哭泣。

晚上好友晶晶来看我,听了这事,开口问我:“那你现在还想找T教授看吗?如果还想,我给你想办法。”

我紧张得瞬间坐直了:“你是准备找陶陶帮忙?不要!”

陶陶是她的前男友,却并非良伴。作为闺蜜,我亲见了他们之间的许多纠葛。陶陶对晶晶并不算好,两个月前他们才分手。

“你知道,陶陶是能说得上话的,趁他现在还对我有愧疚,我开口他应该能帮忙。”晶晶说。

我摇头,怕他们重新联系上又会复合。晶晶却突然哭了起来:“但是现在是你生病了啊,我怎么能明明帮得上忙却不管你?也许不找他帮忙,我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忍不住心软跟他和好。如果、万一,将来有天我终究会跟他复合,却在这时候没能帮上你,我会没法原谅自己。”

“就算真有一天你们复合了,那也不能是因为我这事,不然我也没法原谅我自己。”说着说着,我的心底却明朗起来,“算了,不执着于找T教授了,折腾成这样,实在没必要。手术而已,又不是除了他别人都做不了。Z主任也很好,不都说市里领导也都喜欢找他看病吗?”

我回到L院的病房,李医生最先看到我,很是高兴,拉着我跟我详细讲解了手术计划。最后,他轻轻地说:“谢谢你信任我们。”

Z主任和李医生大概也猜得出消失的这两天我在干什么,但他们什么也没问,什么也没说。我微笑看向他们:“麻烦Z主任和李医生了。”

手术前,Z主任和我说,考虑到手术的风险比较大,术后会将我直接转到ICU观察。所以当我从麻醉中醒来,发现自己身边除了仪器就是护士时,并没有太多惊奇。护士告诉我:“等一下,马上到下午4点钟,你的家属就可以进来探视了。”

我吓了一大跳:“已经这么晚了吗?”

这场预计2到3个小时的手术,竟然做了整整7个小时。后来,每次丈夫聊起这事时,都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。他说那是他有生以来最煎熬的一天,他第一次感受到“坐立不安”和“如坐针毡”是什么意思。他和我父母守在手术室外,到最后坐不下也站不住,只能在手术室外的空地上焦躁地转来转去。

好在手术顺利,术中和术后的抗凝治疗也很成功,大家最担忧的血栓风险并没有出现。4点钟,丈夫与父母被放进ICU,匆匆探视了几分钟便被护士赶了出去,此后就只留我一人在病房里,身上缠满了各种管线,听着监护仪不间断地发出滴滴声。

精神舒缓过来后,肉体的疼痛便占据了上风。我全身都不能动弹,似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疼,最难受的还是紧挨着刀口的气管食管,连咽一下口水都如刀割。种种不适,让我头一次如此渴望有人能陪在身边——可是并没有,护士们都忙得飞起,除非床边的监护仪器发出刺耳的报警声,否则是难有人主动过来的。

晚上7点多,李医生在下班前特意过来ICU看了看我;9点多,我听到ICU的电话铃响起,接完电话后的护士特意跑来告诉我,刚才是Z主任不放心,又特意打电话问了问我的情况。“他们都好关心你的。”护士笑眯眯地说。

此后ICU就安静了下来。我就这么睁着眼,从天黑一直等到天色重新亮起。疼痛让我一直无法入睡,每每有护士过来探视我的时候,我都只会问一句话:“现在几点了?”我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还要几个小时我才可以离开ICU,回到普通病房,回到父母和丈夫身边。

6

捱到早上8点,护士通知我可以回普通病房了。一群护士过来帮我漱口,然后七手八脚换衣服。

这时才发现,昨晚换吊瓶时,因为病房灯光太暗,瓶口那里没有处理好,一瓶药里的大部分药液全都顺着滴管滴到了床单上,床单一大半都浸湿了,我病号服上半截也湿得透透的,我就这么溻着躺了一晚上。

护士有点不好意思,问我怎么衣服湿了也不说。我摇摇头——我的右上半身神经几乎全是麻木的,我压根没有感觉。

回到病房后,我在常规治疗中一点点恢复起来。我一直没有照镜子,但估计那时我的样子大概有些狼狈,很多来探视的朋友见到我的第一眼都哭了。有一次我正在做辅助的抗凝治疗,粗笨的仪器绑套着我的双腿,不停地一缩一扩,帮助血液循环,其实挺舒服的,结果正碰到一个朋友进病房,她看到我的样子,猛地就扭头走出了病房,再进来时,明显有着哭过的痕迹。还有一次,我正在练习下床,腿一软差点摔倒,正巧一个朋友进来看到,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点红了眼眶。

其实熬过最艰难的第一晚后,我觉得一切都还好,于是总要嘶哑着喉咙反过去安慰朋友们:“没事的,放心,我很好。”

术后第四天,医生给我拆掉了大部分的监护设备,我的力气也恢复了不少。没有了那些管线的牵绊,我可以伴着搀扶在走廊里走一下了,心头充溢着欣喜,觉得离出院又近了一步。

晚上,丈夫陪着我在走廊走了一会儿后,我突然觉得伤口附近有些不舒服,脑袋里也有些说不出的难受,于是一起颤巍巍地去找了值班医生。医生让我坐在病床边缘,刚抬手摸了摸我刀口附近的皮肤,我就觉得天旋地转,然后眼前一抹漆黑,接着身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,软绵绵地倒了下去。

那时我的意识是清醒的,能听到病房里一瞬间闹哄哄乱成了一团,能听到医生大喊护士把监护再给我“上起来”,能听到有人慌乱奔去办公室说要给Z主任打电话,能听到丈夫微微带着哭腔唤我:“你别吓我啊,别吓我啊!”

我什么都听得到,思维也是清晰的,我想说“没事,你们不要慌”,可是不论我怎么用力,都睁不开眼睛,也发不出声音。护士很快按医嘱配来了药,我想摇头,想摆手,想说“不需要”——我的手已经快被针头打烂了,傍晚时才央着护士给我拆了留置针管,想着这个晚上能轻松一下了,此时实在不想被再次扎上。

可是我怎么也动不了。恐惧终于慢慢爬上了心头,是比曾经面对确诊和手术更深的恐惧,我仿佛嗅到了一丝丝死亡的气息。

好在药水滴进去后,我缓缓恢复了过来。先是能睁开眼,然后能活动双手。我哭丧着脸问可以不打针了吗?医生和护士们全都一脸严肃地拒绝了我。

我很沮丧,这些天真的是打针打怕了,更多的是“不好意思”。我知道这个原本宁静的晚上大概是毁了:虽然我的晕厥与值班医生应该没什么关系,但可怜的他肯定会平添不少心理压力。医生又开了好多药,吊钩上挂得满满当当,丈夫和护士想来又得盯着药瓶一夜难眠了。

待到次日早上Z主任来查房时,我已经恢复了正常,昨夜的事仿佛雁过无痕,Z主任甚至还跟我开了几句玩笑——但我后来听说,当天晚上,他又在半夜11点和凌晨1点给病区打了两次电话问我的情况。

病区里也有不少素不相识的病友会过来探望我。我很奇怪,问护士,护士和我开玩笑:“大概因为你是病区里最小的(癌症)患者吧,大家闲下来的时候都想来看看你。”走廊另一端的病房里有个80多岁的老奶奶,也是甲状腺结节切除,好在她的结节虽然很大,但是良性。老奶奶颤颤巍巍来看过我两次,坐在我的床边拉着我的手:“姑娘啊,过了这一劫,你以后都会很好。我以前就是医生,我讲科学,但是你也要讲唯心,生活就是一道劫一道劫,过过去了,就好了。”

在我手术之后的第五天,大姑来看我了,一人来的,大姑爹没跟着。我眼尖,远远看到她拎着一串香蕉从走廊走来,就连忙对陪床的母亲说“你招呼她啊”,就装睡了。我闭着眼睛,听着大姑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,大姑大概是能从我微微颤动的睫毛看出我其实没有睡着的,但她也没说什么,没一会儿就告辞了。

大姑走后,母亲递给我一个薄薄的信封,里面有两张红色钞票,大姑送来的。母亲照例准备将这个信封一并装进床头柜的包包里,那里面全是这些天亲戚朋友们过来看望我时送的慰问金。我拦住了母亲,让她把那元自己收着,“我不要她的钱”。

7

躺在病床上近10天,如草绳记事般,我一点点将那些难熬的、悲伤的、温暖的、感动的,一个结一个结地在心里打下来,日子就一天天过去了。

9月28日,我终于要出院了。临出院前一天,丈夫正在对着医嘱中的“优甲乐(甲状腺激素)需要终身服用”耿耿于怀,李医生却对我挥挥手,将我喊去了医生办公室。他的神情和蔼得有些异常,我已经有了经验——当医生对你态度特别好的时候,往往代表不是什么好事。

果然,李医生告诉我病检的结果出来了,“不太好”。肿瘤已经突破了包膜,侵犯了骨骼肌,淋巴里也检测到了不少转移。他特意停顿下,看了看我的脸色,又加上一句:“还好我们当时手术做得仔细,淋巴区清扫得也很干净。不过,你之后还是得去做个放疗。”

“是要做‘碘’吗?”都说久病成医,其实急病也能,短短两周,我对甲状腺的知识已经从零增长到了各种名词信手拈来的地步。

李医生点了点头。

我继续追问:“那我现在属于几期?”

“你的病程虽然还归在一期,但我们综合评估,实际情况可以认为是二期了,也就是中期,中期的‘3年生存率’不算高,只有50%左右,所以你不要掉以轻心,一定要好好配合后继治疗。”李医生飞快地补充说,“不过,我们也要这样看,不管怎么样,你依然还是划在一期里的,一期的‘5年生存率’达到了95%。”

他有点惋惜地看着我:“你最可惜的就是耽误了时间,如果去年11月你体检查出来就直接动手术,情况也许会好很多。这大半年时间,耽误了。”

我走出了医生办公室,并没有马上回病房,丈夫和父母已经在满心欢喜地准备出院的事宜了,我害怕自己的脸色吓到他们。我背靠墙壁,脑海里盘旋着“三年生存率50%”这句话,有点无奈地笑了——电视剧里,都是医生和家属一起瞒着患者,可现实中,不论是B超医生、穿刺医生还是李医生,都选择将结果直愣愣地递到我面前。

不过,能这样直接地面对,也挺好的。

因为碘具有核放射性,所以对于病人治疗期间产生的生活废物和垃圾处理要求很高,当时全武汉只有医院有条件可以做碘治疗,全市乃至全湖北省的患者都在排队。

出院次日,趁在国庆小长假的前一天,我们赶去协和的核医学科挂号预约,医生告诉我,最快也要排到半年后了。我有点懵,淋巴出现转移确实给我带来了焦虑,我一想象在没有及时做放疗的这半年,癌细胞将顺着血液和淋巴蔓延至身体其它部分,就忍不住有些着急,对着医生求情:“医生,我的已经转移了,能不能尽快一点啊?”

见多识广的医生很平静:“来做这个的都是转移了的,每个人都很急。”

我怔了一下,好像一瞬间被点悟——是啊,每天都有许多人在不同的地方陷入一样的困境,自己以为的悲苦,其实并不特殊。

见我不语,医生的口气和缓了一些:“放心,能安排的我们都会尽快安排,能加床的会加床。”

国庆假期,我就在家休养,有朋友来我家探望,闲聊的时候,说起在来的路上,正好看到我丈夫从超市出来,就开着车跟在我丈夫身后,看他一手拎着菜一手牵着孩子踉跄走路的背影,觉得他的背微微有些“塌”,“你老公,挺不容易的”。

我没有接话。那时的我正在为遥遥无期的放疗而心烦意乱,心里忍不住有些自怜:“父母和丈夫,确实都挺不容易,可是,我终究还是更不容易的那一个。”

到了10月7号晚上,我终于无法再回避这个问题:接下来,工作怎么处理。

术后短短10多天的时间,远远不够我调理好身体:皮肤表面的微创伤口虽已愈合,但内部从颈部绵延至前胸与后背的手术创面还一直持续疼痛;嗓子嘶哑,说话久一点就发不出声音;身体一直软绵绵,坐久了便支撑不住。这样的状态,显然是不适合回去上班的。

7月入职这家公司,刚刚工作不到2个月就请了病假,然后原计划7天的病假硬生生拖成了20天。站在公司的角度来看,我实在算是个“麻烦”吧?继续请病假,我都不知如何开口,如果公司此刻辞退我,也没有什么可争辩的,毕竟我还在试用期。

家人对我的纠结颇不以为然,丈夫说:“你就请1个月的病假,如果他们不批,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辞职。这公司工作强度那么大,我本来就担心你的身体受不受得了。”父亲豪气冲天地拍胸脯:“找不到就找不到,大不了一辈子不上班,怕什么?爸爸养你。”

我噗嗤笑了:“不行,才不要你们养。”

我没有勇气裸辞,更担心休息久了后履历出现断层,影响下一份工作。最后,我自己拿了主意,8号去公司找到吴总监,向她道出了我的计划:“我的身体状况需要继续请1个月的病假,但我知道这样子给公司和部门的工作带来了不便。所以,虽然我在家,如果部门有什么工作安排,您也可以交代给我,我尽全力完成,工资可以按正常薪资的60%计。”

一口气说完,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——这是我能想出最可行的方案了,如果公司不同意,恐怕就只能接受离职的安排了。

一天之后,吴总监回复我:“虽然你到公司的时间不长,但我们还是比较认可你的,也愿意你留下。公司同意了你的方案。”

我感激于公司的通融,于是也对居家办公认真以待。按吴总监的要求,我每天早上8点半准时坐到电脑前,与她实时联系、随时互动。虽然少了通勤的奔波之苦,但工作量没有打一点折扣,甚至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,经常要忙到晚上10点多才能从电脑前离开。

有一次,吴总监在快下班时突然拿出一份3小时的会议录音,让我整理成文字。那原本是助理或文员的工作,我有些不情愿,吴总监却平淡地说:“你毕竟在家,工作轻松一些。”

那时还没有语音转换的手机APP或设备,我一字一句手动敲打完这份会议记录并校对完毕时已是深夜,好歹算是按要求在“当天”将文件交给了吴总监。

如此居家办公,1个月下来,我的身体和精神都不算恢复得很好。10月31号,病休的最后一天,晚上丈夫严肃地和我讨论了接下去的计划与安排。

他认为这样病休与正常上班没有太多区别,收入还大打折扣:“你就和公司说,这个月压根没有休息好,希望11月能好好地请1个月病假,调整好状态再回去工作。”

“怎么可能!10月的这个状态已经是公司很勉强才答应了,像你所说的这样的要求,以我对吴总监的了解,她大概会直接说‘不行就走吧’,反正试用期都没结束。”

“不行就不做了,身体最重要。你搞清楚,你是癌症手术啊,不是割阑尾。你1个月前才在手术台上躺了7个小时,出院后休息1个星期就工作,你以为自己是铁人?”

我拒绝了家人让我“辞职”的要求:“你们说我不上班也可以一直养着我,可是,能养多久呢?我以后还有很多很多年可以活。”

憋着一股劲,11月回公司后,我工作起来劲头更猛了,咬着牙藏起身体各种突如其来的不适。好在我的身体状况确实在渐渐好转,吴总监日常待我虽不算亲厚,但她确实是一位很有能力的女上司,在她的严格要求下,我对日常工作的把控能力也越来越强。

8

终于等到了放疗。

关在大铅门里的几十个病友们没有太多娱乐活动,多数时候都是靠聊天打发时间。碘可以放射出射线,定向杀死甲状腺细胞,这种治疗主要针对两种病人,“甲亢”患者,“甲癌”术后,原理一样,只是剂量不同。比矿泉水瓶盖多不了多少的无色无味的液体,就要近万元,在服药的时候,我们常互相打趣:“可一定要喝干净啊,漏掉一滴就损失几百块呢。”

患“甲癌”的大多是女性,女人们间聊得最多的常常是感情、婚姻与家庭。悲伤的故事总是一个接一个:

快50岁的胡大姐,已经发生了远端骨转移,严重的时候疼得连床都下不来。她做了9次碘治疗,逼近上限,但骨转移的情况依然没有缓解。碘虽不算特别昂贵,但每次也要2万多,在做到第6次时,丈夫说,看不到希望了,便与她离了婚。

40岁的秀秀,3年前确诊时规范治疗尚未形成,医生出于好心,想给她保留部分甲状腺功能,于是选择了“半切”。谁知3年后复发,只得再次手术并接受放疗。她总是躺在床上,不参与我们的聊天,吃饭的时候尤为沉默——接受了放疗的病人必须待在铅房病房里,不能外出,那时还没有外卖(即使有,大概也没有快递小哥会接单送到核放射科),我们的一日三餐都得靠家人做好了送来。秀秀家从来没有人来送过饭,住院整整7天,她就准备靠着自己带进来的面包与饼干扛过去。到后来,我们轮流让家属多做一份饭菜送给她,才挨过去。

晨晨是我们这批病友里年龄最小的,她说上手术台的当天正是她16岁生日。她是疤痕体质,脖子上盘旋着一条隆起的肉芽,长长的,与她清秀的面庞形成强烈的对比,看了颇有点触目惊心。她说,她妈妈最担心的就是有了这道疤她以后都嫁不出去。

33岁的曼曼常常忍不住哭泣,她说,刚确诊,未婚夫就跟她提了分手,不论身边人和医生怎样对男方“科普”说这是所有癌症里最温和的一种,男方就是摇头不应。逼急了,只说:“这样子,以后怎么生孩子?有癌症史的人生出的孩子会不会有遗传的风险?”

也还是有许多温暖的事:

欢欢嘴角永远都是翘着,每天顾不上和我们聊天,只忙着和男朋友通电话。男友来送她办入院的那天,我们都见过,他满心满眼都是欢欢,医生催促“家属离开了”,他还赖在欢欢的床位上,拉着欢欢的手,像一只等着主人摸摸头的小狗。欢欢说男友在她做手术的头一天晚上求了婚,“为了让我心安”。

家在远城区的恬恬已经是第三次做碘了,每次来协和治疗时,丈夫就将年幼的孩子托付给亲戚,陪着她来。她住进大铅病房,医院的附近租房子住下。很少有房东愿意短租7天,他就一间一间问、一个人一个人求,只为了租间可以做饭的小房子,能给妻子送来一日三餐。

娟姐的公婆文化程度不高,听说儿媳得了癌,不论儿子怎么给老人讲,他们都一直吵着要儿子与儿媳离婚,说不能让家里香火断了。到最后,儿子豁出脾气对着父母第一次发了火:“我就要跟她在一起。且不说医生说了生孩子没问题,就算不能生,我也跟她过一辈子!”

医院铅房里看到的人生百态往往比平时更残忍直接,小小方寸之地,悲喜混杂。这让我常常想起王国维的一首词:“人生只似风前絮,欢也零星,悲也零星。都作连江点点萍。”

一次做完碘治疗出院时,丈夫来接我,见到我的第一眼,就伸出手想拥抱我,我躲开了。

碘的半衰期是8天,但具体到个体身上,绝不是8天的时间一到,辐射就能瞬间烟消云散。按医生的指导,孩子早被送去我父母家,需要与我至少1个月不见面不接触。至于成人,医生嘱咐也应尽量在1个月内都与我保持1米以上的距离。

丈夫见我躲开,又贴过来,要牵我的手。我忙不迭地继续躲避,带着恼怒批评他:“忘记医生说的了吗?保持距离!”

丈夫见我真的动了气,才委屈地解释:“前几天通电话,你不是说怕我嫌弃你身上有辐射就不理你吗?”

生病以来,挨过最初的煎熬后,我的情绪总被一层若有似无的愧疚感笼罩着。我愧疚自己让年迈的父母凭空多出那么多惊吓与惶恐,还得帮忙担起不少照顾我和孩子的重任;我心疼丈夫一边忙工作一边照顾我,每天忙完医院和我父母换班,好多个晚上没睡过几次整觉,眼睁睁瘦了一大圈;我难过于孩子才2岁就被迫整月整月地见不到妈妈,最初还哭闹,再偶尔见面时,他看我的眼神已经陌生不少……这样的内疚的情绪我从未与其他人提起过,只在内心深处一点点发酵。而此刻,丈夫用他半强迫般的拥抱击溃了我的自责与自怨,我想起朋友国庆节时的那句话:“你老公,挺不容易的。”

某种程度上,我感激这场病,它让我更真切地体会到往日一直萦绕着我却让我忽视的情感。

9

年,我准备要进行第二次碘治疗了。第一轮放疗效果并不算太好,这次医生叮嘱,在入院前要禁碘21天,以保证治疗效果。

碘在日常生活里很常见,除了海带紫菜海鲜这些常见的食材外,碘盐也是人体碘摄入的重要来源,甲状腺病人家中,一般都按医生的叮嘱换成了无碘盐,医生说:“如果有条件,禁碘期间尽量不要在外面吃饭。”

谁知,这期间,我在公司跟进的一个项目到了谈判的关键期,吴总监通知我与她一同出差。

大家都劝我不要去,但是我不甘心——这是我在试用期时便开始跟进的项目,从最开始的市场调研到公司内部各部门协调,与对方的一次次对接沟通,我都全程参与,这么久以来,我在这个项目上付出了太多心血。我可以不去,但是以我对吴总监的了解,若这次项目敲定时我不在场,后面论功行赏时,大概就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。

丈夫问我:“那医生要求的禁碘怎么办?”

我抿抿嘴:“只要不是必要的饭局,我都可以自己买馒头吃。”

“怎么可能不跟对方公司吃饭?”

我倔强地昂起头:“那就吃!医生只是说尽量禁碘以保证效果,吃一两顿饭也不会天塌下来。大不了就是这次治疗效果仍不理想嘛,那就做第三次。”

项目最后顺利敲定,吴总监很满意。

第二次碘做完后,医生说我的病灶基本扫描不到了。我很高兴,即使此刻还不能说“痊愈”,但之后的工作与生活里,我可以少掉许多顾忌和牵绊。

这次放疗后,吴总监也逐渐将更多的项目交给我,我在日常工作里也越来越得心应手。我与她的关系一直很微妙——许是气场不和,我俩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是不喜欢对方的,但是在工作上,我们又互相依赖,紧密配合。

有一次,我们一起参加完与甲方的会议后,对方的老总在散会时指着我问我们公司的黎总:“这个小姑娘是谁啊,挺不错的。”

不知道他们后来说了什么,只知道黎总很高兴。他是部门的大领导,也是吴总监的上司,当天回去的路上,他就当着我和吴总监的面说,下周他去接洽广州那个项目,让我也一起去。

广州那个项目之前一直是吴总监自己在跟进,没有交给过我。这次黎总喊上我跟去也是心血来潮。出差前,我小心地组织着措辞,请吴总监把项目资料发给我,隔了两天,她发来一个压缩包。尽管出发前我将这份资料背得烂熟,但现场黎总问起很多项目的关键信息时我还是一脸茫然,黎总只能当场打电话给吴总监询问。

直到回公司后,我才知道,吴总监给我的那个压缩包里,缺失了最重要的几份资料。我没有怪吴总监,站在她的角度,她的反应无可厚非。

此后黎总依然大会小会都喊我一起参加,许多项目洽谈也会喊上我。吴总监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了,偶尔在我提交的报告书里看到两个错别字,就会当着全办公大厅的同事将我训斥得抬不起头。

在与吴总监的磕磕绊绊中,到了年。距离手术快过去2年了,我的生活回归正常,很多时候甚至都忘了自己曾是个病人。

一日,我与黎总、吴总监一起看完项目回公司。车上,黎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起:“安妮,你来公司有2年了吧,感觉怎么样?”

我客客气气说了些场面话,黎总接过话头,笑眯眯地说:“你一直是主管职位,其实经理的岗位一直空缺着,有没有信心啊?”

我从后视镜瞟了一眼吴总监不太好看的脸色,顿了顿,坚定地说:“当然有信心,只要公司给我机会,我一定全力以赴。”

我以为这便是承诺,于是满心欢喜等待着公告。谁知却久久没有消息。我耐不住性子,找到总经办跟我平时关系不错的小涵打听。小涵犹豫了片刻,就把内情向我和盘托出。

前些日子,不知是黎总找吴总监询问,还是吴总监主动汇报,两人聊了1个多小时,小涵送文件给黎总签字时,正听到吴总监说,经理岗位比主管要负责的事情更多,出差频次也会高很多,怕我身体不好应付不来。

小涵绘声绘色地模仿着吴总监当时说的话:“安妮终究是个病人,我担心她的身体,如果真的再生了什么病,家属说是累出来的,公司岂不是冤枉,弄不好还要担责……而且,她身体不好,我也担心她不能全心全意地负担那么重的工作量。”

想起我刚出院就被吴总监毫不客气地扔来3个小时的会议录音,想起做碘治疗前啃着馒头和她一起出差,我不由脱口而出:“那时候她怎么不说我是病人了?”

考虑了一晚上,我还是放弃了主动找黎总谈话的念头——吴总监在公司10年,和黎总的信任基础远远不是我们可以比拟的。黎总若真的坚持,也自然会找到我沟通,起码问一问我自己的想法,听一听我的态度,不来找我,说明他已有定论。

我很快跳了槽。办理离职手续时,原本按流程有黎总与我谈话的环节,但他却始终对我避而不见。吴总监说,公司在我最困窘的时候没有辞退我,我却在身体慢慢恢复后离开了公司,我这样做,“太不讲道义”。

我也知道,黎总向来强调“知恩图报”,之前他有个得力手下离职去了竞对公司,从此那个同事的名字就成了全部门的禁忌,谁也不敢轻易提起。我给黎总发了一条短信,感谢他的培养和器重,遗憾不能继续为公司服务。他一直没有回复我——也许在他眼里,我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吧。

去新公司办理入职体检时,B超医生皱眉问:“你的甲状腺全切了啊?是癌吗?”我点点头,顺势请求:“您可以不在体检报告里写那么具体吗?”医生有些不解,我的声音低下去,说是怕公司领导质疑我的身体不能胜任工作。

“你这是作弊啊。”她叹气道,“你们这些年轻伢,跟我姑娘一样大,也真是不容易。这样吧,我也不能给你乱写,我就写甲状腺有切除,这样含糊一点,我没撒谎,也不会影响你入职,可以吗?”

顺利入职新公司后,我对自己的病讳莫如深,尽可能地缄默其口,工作上颇有“拼命三娘”的莽撞。我再也不想给任何人有机会说出“她的病会让她无法胜任这个岗位”这句话。

10

年,距离我手术已经快5年,每次复查,指标都令人满意,我的心态也越来越放松。唯一有点担忧的,是那半年来我常常心慌气喘,有时赶路跑两步,或是上楼梯急一点,就会心跳加速,喘不过气来。

最初我并没将此放在心上,直到有天半夜我突然从睡梦里惊醒——我是被憋醒的,心跳得像擂鼓一样,呼吸也似乎要停止,我用力吸气,却怎样都喘不上气,只能将嘴张到很大。我再次尝试躺下,却发现一旦平躺,就更加无法呼吸,心也像要从胸膛跳出一般。

我看了看钟,凌晨3点。丈夫出差在外地,7岁的孩子还在自己房里酣睡。气闷的我无法躺下也无法站立,只有倚在床头。手术后那次昏厥时逼近死亡的慌乱感再一次向我袭来,我犹豫了片刻,还是打通了丈夫的手机。

丈夫接电话时还是迷迷糊糊的,听清楚事情缘由后立刻紧张起来。他建议让我父母或是公婆赶快过来,医院,一人在家照看孩子。

我想了想,拒绝了。凌晨3点,即便是我自己,在这种时刻听到电话铃响,恐怕都要心慌手软好半天,何况父母公婆年纪都那么大了,我实在不想给他们惊吓。

“再观察一下吧,我现在能给你打电话,就说明情况没那么糟对不对,我再等等,如果持续这么难受,我肯定给他们打电话。”挂断电话前,我叮嘱丈夫,“你也快去睡,别想了,别耽误明天的正事。”

丈夫是去深圳总公司参加一场竞聘,他很重视这场竞聘,为此认真做了不少准备。冷静下来,我开始有点后悔打电话给他。我一直保持着靠着床头的姿势,和丈夫有一搭没一搭地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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